【乔瓦娜旅行笔记】Chapter 01-5 // 世事难料

       年暮的昏黄夕阳追随索尔神那驾由四匹烈焰马牵引的日辇坠入海潮环抱,银发的塞勒涅于是揭开皎月的面纱——云雾弥散,天域的居民纷纷点燃长明夜灯,夜空一袭藏青色的绸缎长裙便有千万闪烁碎钻点缀,地表的无边漫夜得到些微光芒。

       曼陀铃悠扬的弦音奏鸣,这是为城镇谱写的安眠曲。夜晚时间十点二十一分,一切喧闹归于平静,唯有甜美的夜梦不得怠慢。静谧黑夜应当有巧克力味道的梦相伴相随,无论走到欧丽芙的哪个角落,这都是公认的生活理念——

       宝可梦中心依然为训练师点亮一盏引航灯。

       午餐后我并没有同麦克斯再待多久便回到宝可梦中心。自三哥投身入糕点制作行业之后,我们剩余的姐妹三人将每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时间分管得井井有条。早晨六点至十点的四个小时内是我负责主管接待大厅的一切事务,然后直到下午两点都是由二姐在岗。两点到六点再由我交替上任,并将夜晚六点至十点的工作再次转交与二姐。最温柔的大姐则负责在最痛苦难耐的深夜执勤,我至今都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忍受过这长达八个小时的孤独时光的。

       啊,不好意思,忘记海德薇也在陪伴守夜。真可惜,如果猫头夜鹰能如聒噪鸟一般学舌大约也还能有些娱乐。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的小把戏看多了也会生厌。

       ——综上所述,下午两点至六点应当是我的工作时间,因此我得以借如此的正当理由成功摆脱那个男人回到宝可梦中心来。而至于为何我会在此非工作时间捧着一碗新鲜冲兑的泡面、勉强借壁挂电视循环播放着的经典老电影解闷,缘由同芬芳的红玫瑰与白巧克力相关。

       可恶的吉亚达·乔伊……说什么今晚打算在男友家过夜所以强行要求和我换班一天。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好了,稍微有点腹肌就能让她这么痴迷吗!还是说果真如同爱情小说中所描述的那般,过分甜蜜的爱恋终将令人丧失理智?小乔瓦娜发出不理解的声音。我现在还没有考虑过恋爱的事情,心无旁骛方才能够攀上顶峰。

       “小妹,吉亚达她也没有恶意,没必要和她这样赌气啦……”

       我咬牙切断尚附着热汤的连绵不断的面条,后仰身躯半躺在座椅上看着身侧的大姐。

       赌气?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赌气?她想谈男朋友和我又没关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在花舞节会场向二姐求婚,家庭成员再添一人难道不是喜事吗。

       大姐只是皱起细长似柳叶的眉,抬起手腕探指示意时间。

       “已经超出工作时间了,快去睡吧。静谧黑夜——”

       ——静谧黑夜应当有巧克力味道的梦相伴相随。我当然知道,只不过……

       没什么。偶尔还是想陪陪大姐。

       语毕,我捧起泡面的塑料包装桶将海鲜味道的浓汤一饮而尽。桶身遮掩住我的脸面。

       “唉,又把你当小孩子了。不知不觉间小乔瓦娜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啊。”

       视线被塑料桶遮挡,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无需目睹也能够猜测出十中八九。

       格拉齐拉·乔伊,紫陶镇乔伊家的长女,我希望每一位深夜也执意要登门拜访使用治疗仪器的训练师至少能够知道这位女性的名字。人应当怀有感恩之心,人必须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对其他人的生活增添多少麻烦,人必须了解自己迄今为止享受到的服务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人在心甘情愿地贡献。

       ——而后,心存感激。

       将空空如也的泡面桶丢在一旁,我重新将大姐的肖像绘制、刻印入记忆画廊。在脑后挽作两轮圆弧的麻花辫仍然浸染家族特色的桃粉色,只恨经年累月的作息颠倒早已令她的秀发失去光泽。鼻翼两侧分布的点点雀斑同眼袋下的煤烟黑相得益彰,但即使被如此摧残她依然是位美丽的女性。虽然我想那些训练师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细节吧。

       “长大啦——也该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啦。”

       听得此话,我的身躯不禁稍僵直一些,周身肌肉立刻处于紧缩的警备状态。转椅被陡然施加的压力挤出一丝哀嚎,虽是细微的声响却也在耳中被数倍增强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自信我没有任何其他值得隐瞒的秘密。身体发育到一定阶段出现的性冲动与需求?只有缺乏生理课教育的小男生才会把背着家里人悄悄躲在卫生间娱乐的体验当作羞于启齿的“秘密”。偷用二姐化妆品一事?那根本算不上秘密,姐妹之间互用日用品是再普遍不过的日常。而至于入室行窃亦或诈骗钱财……对不起,乔瓦娜·乔伊是守法的好公民。

       我向家里人隐瞒的秘密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至今还是想成为训练师吗?”

       投降投降!败给你了。

       家庭会议是除常年在外经商的父亲之外全员都会参与的重要家庭活动。通常我们会围绕一张小圆桌落座,母亲单独坐一把摇椅面对我们,而我们子女四人共享一张长沙发。故而在我呈递希望继三哥的精神、离乡为理想拼搏的提案时,大姐自然在场,因此她才会使用“至今还是”的说法。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把这件事记忆如此之久,因为……就……叛逆期、小冲动……之类的情况。

       而我更好奇她是如何猜透我的心思——我完美无瑕的隐忍与的出逃计划。

       她只是无奈地抬手轻点我的左侧胸口。

       是小龙卷玩厌后随手佩在我衣领上的花舞节纪念徽章!我完全忘掉这件事!早知如此就该在换衣服的时候一并取下来的。真是失策……

       “我记得擂台赛要三连胜来着?小妹还蛮厉害的嘛。”

       不、这……无需如此为我鼓掌喝彩。因为某人的原因,这连胜有相当程度的水分。我自知比起正经训练师还有差距,毕竟这只是首次实战演练,纯粹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大姐捧起一袋鸟饲料为海德薇填满今晚的餐盆,而后将饲料袋密封好搁置在脚下的储物柜内,转身就坐我身旁的另一把转椅,同时抬起左手轻盖笼我暂且放在大腿上的右手的手背。

       “偷偷练习了多久?趁我白天睡觉的时候,有在做练习吧。”

       大姐嬉声轻念道。

       既然秘密被看破得如此彻底,那我也就没有除将事况和盘托出之外的选择——有关模仿《肖申克的救赎》在厚重却过时的全套百科全书中分别挖凿出一块凹槽,用以藏匿总计七本记录有参考自精彩集锦镜头的战术方针与摘抄的宝可梦知识的档案簿;有关趁这两年中的休息时间在后院挥舞木刀协助小龙卷进行的各种训练,以及如何在外出采购时偶尔拐进友好商店联锁顺路购买些训练师道具并分批次带回家中;有关我最初为何会产生成为训练师的想法,连同期望登上联盟大会取得名次之后一系列的终极目标。

       “我就知道,小妹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又随波逐流的那种人。如果当时母亲能够再多听一些,没准也不会造成现在这种尴尬局面。”

       ——啊。我想我需要澄清的一点是,我确实有向母亲详细地陈述我的一系列计划,只不过这段阐释发生在提案被当场否决、闭会后我追赶母亲去到她的个人卧室内之后,大姐和二姐并不在场。我就是没有想到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的计划!这甚至令我一度怀疑母亲实际上也深入骨髓地对训练师产生恨意,并由此恶其余胥地痛恨子嗣中竟会出现训练师的可能。

       嗳,大姐,你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训练师吗——我终于还是开口向她询问道。毕竟……时年二十一岁,已身为成年人的大姐又是同母亲最为接近的长女,或许比起后续子女更加长久的相处能令她比我们对母亲深邃而难以触及的思想海洋有进一步的理解。

       “嗯……这件事的话……”

       她迟疑着,樱桃红润的唇犹豫地开闭,话语就挂在咽喉几欲冲出。

       “小妹,你知道父亲他……曾是一名训练师吗?”

       ……

       哈?

       对不起,万分抱歉,是我妄自尊大,区区隐瞒两年就敢自称是什么“秘密”。巴托洛梅奥·伦巴第与伊莎贝拉·乔伊,我的父母居然能将这段隐秘的往事埋藏十五年之久!我甚至怀疑连二姐或是三哥都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家中完全没有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痕迹。

       “你会惊讶倒也在所难免,毕竟那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父亲同母亲是标准意义的青梅竹马。“孩子们总要经历一场壮阔的冒险,这使得他们更加成熟”,我忘记是从哪本书中偶得这句话,但显然年少时的父亲亦认同这种观点:在同如今的我相仿的年龄,他选择走出紫陶镇去挑战当时的联盟大会——就像当时的很多其他少年一般。

       这在目前看来也是很正常的选择,更何况三十年前汇率危机的背景。训练师行业如此火爆的原因正在与它无比梦幻的就业前景:突入虎穴临危不惧的国际刑警、环游世界发掘神秘的调查员,就连普通的警察以及消防员等行业也要求有一定的训练师经验,薪资水平参差不齐,但平均分摊下来还是要比小城市的小护士赚得多。我不好猜测父亲最初的目的中有多少这方面的成分,亦或他就只是想畅快体验宝可梦对战而已。但总之,他就是离开了,母亲则继续在宝可梦中心做着我现在的工作。

       四年的等待,从懵懂青春的小姑娘成长为知性成熟女性的母亲终等得记忆中那身影的归来。只可惜,那并不是一副风光气派的景象。男人的身躯在拔高的同时也显然瘦削不少,透过褴褛衣物能够隐约窥见一些结痂的伤口——一条漆黑眼罩盖在他的左眼,却盖不住深邃的疤。

       在后来的追询中母亲才得知,父亲的训练师生涯并非如同二人电话联络中描述得顺风顺水。在经历过接连的挑战失败与资金短缺的颠沛流离之后,斗志愈发消弭的父亲决定寄希望于藏匿在幽深秘境中的、传闻中那些罕见而强劲的野生宝可梦,尝试捕捉并进行驯服。结果便是如此,以左眼为代价换得性命周全的少年在经历这场“冒险”后着实更加成熟了——只不过在这转变发生前,少年消沉了三年之久。

       “训练师绝对没有媒体所描绘的、我们所想象的那般轻松。你也知道,野生宝可梦族群的领地意识很强,为追求强者而不慎踏足禁地的训练师,与非法狩猎的宝可梦猎人在他们眼中没有区别,最终都会被当作入侵者处理。偷猎者至少还有武装保护,本质还是小孩子的训练师什么都没有。虽然还有护林员在阻拦贸然无知的训练师,但……你知道的,办法总是多的。”

       她话及此处抬手轻拍一下我的手背。

       “我想……我猜测,这就是母亲所担心的事情。训练师行业的危险被父亲这位亲历者不幸发掘到了,因此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将身陷这种危险之中。”

       大姐用温婉平静的口吻向我叙述过这段尘封的往事。我不会对故事的真实性加以怀疑,大姐从来不会欺骗我,而我也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大姐能够接触到这份藏匿在父亲与母亲心中的小秘密。此时此刻我的心中仅存余波迭起的震撼——为我父亲曾经经受的苦难献以致敬。这比他们一直告诉我的所谓车祸余生的版本要更为刻骨铭心。

       尽管我已经考虑进野外旅行的危险性并自认为已然做足心理准备,真正听到造成父亲浑身伤痕的罪魁祸首正是训练师行业的背阴面时仍然难逃为之震悚。果然……脑海中所构想的不过虚幻缥缈之物,唯亲眼所见、亲手所触,方为真实。

       “所以呢……自己一个人在外,千万要小心,尤其你还是女孩子。”

       欸?

       如若换做尖酸刻薄的二姐在我面前,假使我真的头脑发疯在她面前如此畅谈这份理想,而这理想居然还是有悖母亲教诲的,作为家规的忠实拥护者的二姐绝对会贯彻落实母亲的方针用尽手段促使我打消那些念头,甚至高概率直接邀请母亲介入调停。这就是相比起来我更喜爱大姐的原因——奉献精神,温柔,善解人意,倾听并作出自己的评判。

       尽管如此,我仍难免存有些微的质疑:“所以……呃……你不反对我做训练师?”

       如若怯懦的胆小虫,我试探性地问道以求得证实。

       “小妹也已经长大了,我相信这是你认真做出的决定,既然如此作为大姐的我当然会全力支持哦?所谓的‘大姐’,对小妹们就是这种存在嘛。”

       我爱你大姐!我永远喜欢大姐!和小龙卷并列的喜欢!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热烈的亲吻龙卷风席卷过大姐弹软的脸庞,激进的情感潮水自胸膛奔涌而出便就此陷入沉寂。大脑历经一次温热风暴的洗礼逐渐为理智进行降温,因为预先排演好的剧本由此被全盘搅乱——这当然是积极意义的‘搅乱’:将大姐成功拉拢为盟友,我的许多行动能够以更加简单的方式完成,譬如无需偷摸翻出后窗而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正门。我甚至我还可以邀请大姐这位“盟友”进阶为我的“共犯”来替我包庇。虽然她也不一定真的会如此纵容我就是了。

       首先有必要纠正的一点是,至少我在此行上并非孤单一人。尽管那也是个给人感觉多少有些不靠谱的怪人……我与麦克斯姑且定下同行的约定。试用期维持一个月时间,在此期间我将和这位来自迦勒尔的老练训练师结伴同行,并且在旅途过程中向他学习前辈迄今为止积攒的丰富经验来强化自己。试用期到,如若效果良好则可无限期续杯,反之也可以选择就此别过,一切随我心意。

       我当然清楚麦克斯只不过是我刚认识不足一天的某种意义上的危险分子,随便签下这样的契约难免有些草率行事。我事先从他手中要到更多关于他本人的信息——以用户安全协定的名义——其内容浓缩结晶为一方轻薄的名片。我于是将备份而留的多余的一张交与大姐保管。

       令我有些出乎意料,麦克斯在成为训练师之前竟也曾从事着同我接近的工作:私立宝可梦饲育屋。由他的父母在迦勒尔开办,主要业务为代替训练师抚养分不出更多精力照料的宝可梦以及创后宝可梦的复健工作。作为家中的独子,饲育屋理应由他来继承,不过那就是他达成理想衣锦还乡之后的事情了。

       蜂蜜酒饲育屋,有关他的这份家族产业的底细我也已经通过Google得到证实,他确实是创始人爱德华都·白兰度的亲生子。那对紫罗兰色泽的虹膜可并非随意就能模仿的特征。因此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之事,通过这种途径也能够得到联系。更何况……

       我已经把防狼喷雾装配在腰带了。同样的错误乔伊小姐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们的计划是在今晚乘坐最后一班通向邻市的列车“出逃”。他负责购置车票并在列车站等待我到场,而我的任务相对则更加简单:趁着夜色离开宝可梦中心,一击脱逃并准时赶到列车站。瞥视一眼左腕表盘,夜晚时间十点四十四分,差不多可以着手准备出发了。

       我为旅行准备的必备品被全数整理入一件登山背包内——是根据麦克斯教给我的方式进行整理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头重脚轻”,即“重物在上,轻件在下”,这是出于稳定力矩的决策。

       尽管最开始我另有打算,在午餐后仅剩的短暂闲余时间,麦克斯带领我来到一家专卖登山用具的店铺。比起友好商店贩售的“通用款训练师背包”,登山背包以价格的些微抬高换取增扩数倍的容量。背包最底层设计有专门用以存储睡袋的睡袋仓,购买套餐内也有配套的一副睡袋。在这之上的一层便是背包的本体,拉开背侧外沿的拉链可以发现其内部空间被严谨地分划出上中下三层。

       根据麦克斯的说法,最下层用以存放换洗备用的衣物一类,如若进行精心折叠与规划能够塞进相当量的日用服装;中间层属于食品与用具层,包括树果、罐头、风干食物在内的野餐烹饪材料以及餐盒、水杯、刀叉等的餐具可以存放在这一层,质量较轻的日常用具也可以一并收容;最上层则必须分配给所有行李中最重量级的成员,譬如帐篷套装和雨伞,而诸如照相机等较为容易破损的电子器具也可以考虑存放于此,虽然我并不考虑会带这种东西上路。

       除去睡袋仓和背包本体,背包的左右两侧又分别设计有两块独立的竖直空间。出离于开启步骤较为繁琐的背包本体之外,这里可以考虑存放急救用品以及应急备用的干粮。大容量的水壶也自然应当归属于此。所幸这些道具这家店铺大部分都有销售,免去东奔西走就能凑齐所有要件。

       这件背包此时此刻就放在我松软的床上,额外内置乔瓦娜小姐私心携带的七本档案簿,总重量仍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也许我还需要更多的纸张来对一些内容进行后续的扩写与补充,不过杂物可以在城镇内随用随买。我最后将一枚香吻贴在指心赠与陪伴小乔瓦娜成长十五年的甜蜜矮床,感谢她一直以来为我创造的美好梦境。从今往后守护梦乡的工作便就此接替给睡袋先生。

       ——祝你也好梦。再见。

       也祝你晚安,大姐。请代我向母亲传达我的歉意。

       “安心去吧,妈那边我会想办法解释的。二妹的话……应该没问题,妈回来之前先让她替你值班咯。”

       那还真是大快人心。

       ——这是我留在紫陶镇宝可梦中心、留在家中的最后一句话。踱步重返接待大厅,挥手向大姐做最后的告别,皮靴同瓷砖地板的清脆鼓鸣骤然为羊毛地毯所吞咽殆尽。自动开闭的玻璃门开启又闭合,我同小龙卷已然身处静谧夜色下的街道。

       呼……骑自行车吧。从宝可梦中心到镇列车站沿主干道骑行只需短短五分钟,紫陶镇真的是个小城,海岸最西的平凡小城。

       临海城市在夏季能够额外享受到的特权是夜晚会吹入岸地的海风。组成海洋的水拥有比内陆更大的比热容,不易因积蓄热量而升高温度,于是经历白昼日光照射的海洋在晚间蒸腾出高温的水汽——热胀冷缩,空气膨胀,风便自高气压吹向低气压,卷携来自海心的盐味劲风。太久浸没于盐风的洗礼中会对双目会造成潜在损伤,因故我佩上墨镜,在路灯指引下夜晚的道路并不迷茫。

       绘色陶瓦,花草繁华。这是紫陶镇的城市格言。

       一如紫陶镇在通用语中的写法——Vitirio,取自葡萄酒行业赖以维生的“葡萄属”以及“陶器”的部分后缀,镇上可追溯的最古老的建筑是使用陶瓦砌筑的、外形浑圆的矮屋,配合周遭种植的艳丽多姿的亚热带花卉,着实如同一具艺术插花的陶制花罐。建筑师也拥有艺术家本源的品性,近现代的建筑吸取先民的设计理念,为“陶罐”漆绘缤纷色彩以同奇花异草相匹配。

       天河捕捉世间繁多未经雕琢的钻石投射于藏青淳色的晚礼服,暗云轻描一抹堇青面妆、身披素色轻纱赤裸着双足拂掠孔雀蓝的湖面泛起波痕。穹顶下错落有致的房屋宛若佛洛拉失手意外坠落于人世的天界的花罐,自每处缝隙探出的花丛与叶伸展着指向天空,渴望着春日女神温柔的触碰。我几乎很少在如此深夜外出,难得窥见鸟雀都安然入眠之时的沉睡的紫陶镇,只可惜我未能进一步感受宁静夜色便抵达以光亮盖过星海微光的目的地建筑。

       我似乎曾说过一座城镇内深夜还有灯火长明的只有宾馆旅社、7·11便利店以及宝可梦中心,此话着实无误,因为列车站在十一点后便会熄灭大部分灯光以免遭到附近居民的光污染投诉。届时将只会有有限的地灯为旅人牵引方向,空荡荡的建筑内有七成充溢着黑暗,倒也有些恐怖。

       我距离列车站正门还有十几米距离时就看到有两个挺拔的背影伫立于路灯投光之下。再靠近些,漆黑的影被涂抹上柠檬黄色与彗星赤色。啊,是我们的老朋友麦克斯和他忠诚的护卫兰斯洛特。我至今也并未见过他的所有宝可梦成员,亦不知他是否有为其中一只取名叫做“莫德雷德”。不过从他将自己在队伍中的的位置拔高至之于圆桌骑士的亚瑟王,我想他自然会避开那寓意不详的名讳。

       从来不乏饲养者被宝可梦杀死的事件,尽管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宝可梦过失意外致死。

       “呀,你果然来了,感谢你信任我。”

       麦克斯的右臂在空气中划出一轮夸张的圆弧,回落平摆于腰腹前的同时以左脚尖轻敲右靴跟,而躬身向我行礼。兰斯洛特亦作出相同的行礼动作,宛若预先演练过数次一般,只不过显然身为巨钳螳螂的兰斯洛特比麦克斯更具绅士风度——毕竟他本人的部分言论实在令我不敢恭维。

       我于是将自行车归还至列车站正门口设置的停靠站,简单整理下经历剧烈运动后略起褶皱的衣角。我当然会来赴约,这可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故意压低声音念道,无事发生一般向列车站内走去。

       “喏,你的车票,拿好了。”

       麦克斯说着快步自身侧追赶上我的步伐,右手递给我两张票证示意我随机选择一张。我猜两张车票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绝对会买共享一张长桌的位置——乘客面对彼此,侧边紧挨敞亮车窗。我于是随便取走一张塞进外套口袋,等我卸下这沉甸甸的背包放任它通过安检再检查车次也不迟。

       “凯买了两张去偶缘城的车票,位置还不错。车程五个小时,十一点一刻开,明早四点就到了。”

       ……四点,那还真是感谢。希望到时会有乘务员提醒昏睡过去的我们到站下车。

       “哎,没办法嘛,这不是要照顾乔伊小姐的工作嘛。”

       如果不是我已经费劲把通过安检的背包重新固定回后背,我绝对会用这东西抡在他的胸口。我现在已经不是“乔伊小姐”了,只不过是碰巧姓氏与“乔伊小姐”相同的普通十五岁女孩。我希望他至少能够做到最基本的情报保密工作,不过显然他似乎相当乐于如此称呼我,分明就是在打趣。

       ……真该死。要是我手里也有他的一个把柄就好了。

       愤懑间再次向时间旅人确认准备动身的时刻:十点五十六分,还有十余分钟,尚可进行休息。麦克斯很识相地读懂我表情的意思——要说他哪一点令人省心那大约就是这里吧——带我来到他原本落座的位置。

       列车站内不乏一些因为工作原因难免要披星戴月乘车出差的可怜上班族,他们坐的位置都相当分散,为的是尽可能多地占据一张长椅以创造更加舒适的休憩环境。而空旷的候车大厅内唯有一处显得相当拥挤——那便是麦克斯带我来到的座位。

       仔细一看,围绕着那张长椅聚集着足足有六只宝可梦。除去中午曾载我进行一场惊险刺激的低空飞行的大王燕帕西法尔,以及始终在咯咯窃喜的鬼斯加赫里斯,另外几位全数是我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头顶蓑笠而通体青绿的快拳格斗家。流线身材泛出白银色光亮的悬浮钢盘。背负甲壳的正以泡沫湿润身躯的长颈海兽。身体就是一块大陆的体格庞大的行走森林。

       我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安保允许他将这种体型的宝可梦放养在公共场合。或许是由于本身在候车的乘客数量偏少而拥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亦或金钱把戏,但无论如何他是无法在列车上使用相同的小手段的。列车只允许身高低于一百八十厘米的宝可梦进入,宝贝球就是在这种场合下才派上用场。

       “众骑士爱卿,这位便是同诸君提过的美丽的异邦公主。请不吝为她鸣响礼炮——”

       一时间,树叶骚动声响簌簌、水泡组成的清凉幕帘、幽魅的暗紫色烟雾缭绕,连同富有节律的闪烁的信号灯光,组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水径直冲涌我的面庞,整支仪仗队唯一的遗憾是缺少一响会喷射亮片的礼花。

       小龙卷对土台龟背上种植的树果相当好奇,大约是嗅到我等人类无法察觉的淡雅花香,遂自我头顶起离,盘旋片刻而栖居于其中一棵果树上。

       ……而我攥起拳头对麦克斯的右腹献上一记猛击。

       不要给我越界!该死的家伙……什么“骑士王与公主”的童话故事……你今年是幼儿园刚毕业的三岁小孩儿吗?我们只是正常的契约同伴关系,你要是胆敢、胆敢对我做出无礼之事……小龙卷!喂它一顿粉末大餐。

       麦克斯于是双手合十、眯起左眼向我接连叩首求饶:“嘛嘛……开玩笑,开玩笑的啦……”

       我想你作为一个成熟青年应当理解“玩笑只有在当事人觉得有趣的情况下才叫做玩笑”的道理。我真的建议你在做训练师的空余好好补习一下语言课。太糟糕了。

       “只是营造下氛围嘛……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今后也要一起生活很长时间呐。来,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帕西法尔和加赫里斯外的其他骑士。”

       好动且滑稽的斗笠菇,达戈尼特卿。忠诚而纯洁的自爆磁怪,加拉哈德卿。善解人意的温驯的拉普拉斯,加雷斯卿。性格敦厚故沉默少言的土台龟,贝狄威尔卿。我权当听得一乐,并无心情去将其目前为止的举动同原典中的形象进行一番对照。不过果然如我所料,没有“莫德雷德”。堂堂骑士王也有深刻恐惧的事物,有够好笑。

       我突然想起那张车票,手掌伸进卫衣口袋取出那张被对折一次的柔软车票。车票的正面图样大约是某一年花舞节由摄影师拍摄的现场照片,背面则写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偶缘城,西西里岛上最大的城市,其之于西西里岛地区相当于七丘城之于欧丽芙。

       “那个,我没买去瑚音市的票。我是这样想的。虽然我是坚定不移的自然派旅行训练师,但是考虑到乔伊小姐是擅自偷跑出家的,所以我认为不能将首站落在邻市而要放在稍微远些的地方以免被发现。在偶缘城我们可以驻留相对久一点的时间,好好培养一下队伍然后挑战那里的道馆。这之后再去下一个城市,时间总是充裕的。”

       ……等一下。有关名字的问题先不谈,能不能稍微考虑下新手训练师的知识面?突然用快到像是雷伊布附体般的语速说出一连串新奇的固有名词。我上一次这么头痛还是没做任何准备就阅读一篇充斥长单词的生物学论文。可不可以稍微讲解一下?

       “唔……确实,乔伊小姐都没有经过这种派系斗争嘛。也罢也罢,那我们……先从旅行训练师开始说起。”

       所谓旅行训练师,区别于道馆训练师。道馆训练师是那一些选择跟随特定的道馆馆主进修课业与执教经验的训练师。他们往往并不会参加跨城道馆挑战,也并不寄希望于联盟大会的激烈角逐。道馆训练师通常是专一属性宝可梦的训练者,他们只接受一位道馆馆主的指导,直到满足既定条件并通过最终考核。自道馆修行中毕业的训练师能够得到馆主的亲笔推荐信,这是区别于在联盟大会上取得名次的另一条求职途径——举例而言,获得水属性馆主的推荐信的训练师更容易接到消防安全相关职业抛出的橄榄枝。

       而相对地,旅行训练师则是在地区各个城市之间奔波周旋、以挑战道馆并收集认证徽章为目标而踏上旅行的训练师。在宝可梦中心留宿的、只见过一面便未可重逢的训练师都属于这一部分,他们的终极目标是获得足够数量的徽章以报名参加联盟大会。这与我理想中的规划相契合,因此即将踏上旅程的乔瓦娜·乔伊无疑将是一位“旅行训练师”。

       在“旅行训练师”的分类下,又根据理念分裂出“自然派”与“城镇派”两类截然不同的派系。

       麦克斯将自己描述为“自然派旅行训练师”,简单解释就是选择以徒步穿越的方式进行城际移动,并在沿途对宝可梦进行修炼以培养各项能力。举例而言,令宝可梦脱离宝贝球的协助而进行自然环境之中的长途跋涉,藉由此类最自然最原生的训练方式培养包括体力、速度、战斗技巧等能力。与之相对的是“城镇派旅行训练师”,顾名思义就是借助有轨列车、渡轮乃至飞机等交通工具在城市之间穿梭,借助训练师专用训练场馆使用专业器材对宝可梦进行集中训练。

       两种派系各有优势,但我相对而言对前者更感兴趣。虽已年逾十五,我却几乎没怎么走出过西西里岛,最遥远的一趟旅行还是童年时一家人去七丘城欢度国庆日。用双脚丈量欧丽芙的每一寸土地,用双眼见证曲径通幽处的罕有美景——诗情画意之事!

       嘛,不过,实际上我并没有选择余地。有契约在,我只能跟随麦克斯。

       自然派旅行训练师会将“野外生存”作为首要考虑因素来构建队伍。根据麦克斯的介绍,“圆桌骑士”的每一位成员都分担着类型不同却等同重要的职责——帕西法尔作为领航员于高空盘旋,指引诸如山脉或森林等复杂地形的最优路线;加雷斯凭借水性优势承载队伍渡过江河;贝狄威尔身覆的大陆巨壳种植有各类树果树。诸如此类,搭配妥当的队伍无疑会令旅途异常舒适。

       硬币拥有两面,大嘴娃具有两张脸。一个显而易见的弊端则是训练师需要根据入选的宝可梦本身各异的生态习性而对其进行针对性照料——每只宝可梦都有特殊的需求,譬如饮食口味与身体清洁的需要。通常情况下同时照顾六只不同的宝可梦就足够让训练师忙得团团转。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

       城镇派旅行训练师则没有如此方面的顾虑。他们依靠宝贝球收容宝可梦,乘坐轻轨列车在城市间进行移动。城市内大多设置有完备的宝可梦照料服务——例如麦克斯家经营的蜂蜜酒饲育屋——他们在队伍构成方面拥有充分的发挥空间,如若在战斗精彩集锦节目上看到以各类效果诡异的空间扭曲亦或天气操纵为核心展开战斗的训练师,那多半就是城镇派的。

       同样地,城镇派的理念漏洞在于他们往往会无法自知地身陷象牙塔。他们或许会成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通过训练设施的锻炼与仅同训练师的相互战斗令他们的指挥缺乏一股血性——真正狂野的自然之中渴望生存下去而在每场战斗中都用尽全力的兽性。

       虽然……

       仅凭如此描述看来,城镇派训练师或许才是我所希望的?我是指“对宝可梦的保护”层面的意义,懂得见好就收而不至于为区区一胜赔进性命,相反打起来拼上性命的自然派才是我应当去说服的对象?真是乱成一团,我也搞不懂了。大约会在今后的旅程中逐渐认识清楚吧,至少我能明显感受到麦克斯属于那类“非典型自然派”。

       “嘛总之,虽然同行期间可以共用我的骑士们啦,乔伊小姐还是要尽早组建出自己的队伍哦?这样万一试用期不满意,脱离我之后也能自己生活嘛。”

       我笑眯眯地攥起拳头又一次对他的腰腹出拳。这次打到左侧。

       给我早点改口,我已经不是乔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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