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toheart2adnext

这篇文章来源于我正在写的新书。这本书，是一些小故事，也是一本女性的素描本。是这几年来我一直想写的。预计今年与你们见面。

辛夷最早懂的人世道理，是不能人前失态。

辛夷面前站着她那腰杆直得像一支箭的音乐学院校花出身的妈妈，打记事起辛夷出门就永远穿得周周整整，知道在人堆里不能大声说话，高兴时笑起来不能太大声，走在路上不能吃东西，再累再乏走路也要挺胸直背，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也要憋到无人处去流。

后来辛夷有一天在广场等人时，看见网上有很多人正沸腾地讨论当街能不能蹲下的问题，起因是有两个女孩蹲在上海地铁站等地铁时被人拍了照并被指教没有教养。辛夷看见有很多人都留言道，累了就蹲有什么大不了的。辛夷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导游腰，也很想蹲下去。在辛夷记事以来的记忆里，她还从未当街蹲下去过。辛夷矮了矮身子，又条件反射般地立直了，直得如同同事晒笑她的话，站成一杆不知疲倦的交通灯。

是的，她知道累了就可以蹲一蹲没有关系的，只是她做不到。

这一年的辛夷30岁了，在佛罗伦萨给中国来的旅游团做地接导游。

辛夷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是在大学里。

她爱周爱得天真烂漫。从小是乖乖女好学生的她，跟着周学会了第一次逃课，第一次溜冰，坐在周的摩托车后第一次深夜飙车，第一次翻学校围墙，陪周在校门口摆地摊向小情侣们兜售情人节包装简陋的玫瑰，第一次夜不归宿……周总嫌她拘着自己，于是她开启再开启，和他一起认识了一个个新的自己。她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在周的鼓励下完成的。

她太想参与周的一切，那些她从前拒之千里的东西，有了周的介入便都成了她生活的万花筒，让她似乎也从中看到了别样的色彩。

但她所做出的那么多改变没有什么用处。周最终还是离开了她。她待周全心全意，一颗心喜孜孜捧在掌心，周却定义为玩玩而已。

分手时，周同她说了一句话。周说，辛夷，你别傻，其实谁离开谁，又遇到谁，人生不过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周，半响笑了笑，她说声好，转身便走了。和周的那些放肆时日如梦一场，盘踞在她血脉里的那个辛夷只用了一瞬又重新占据她的身体。

离开周的几天后，辛夷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人流，回来后告病假在宿舍悄悄躺了两天，周末回家时脸还是苍白的。

辛夷打9岁起衣服就是自己洗的。回家那天她吃完晚饭后去卫生间洗衣服，发现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声不响把她换下来的衣服都洗了，包括那条带血的内裤。妈妈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连着给她炖了两天的乌鸡汤，里面放了大量补血的红枣枸杞。

后来上研究生的时候辛夷又有了男友，这次是一个喜欢了她很多年的高中同学。那男生其貌不扬，有一张很敦厚的大圆脸，走哪都喜欢把辛夷的手揣在自己手心里。

辛夷渐渐喜欢他亲呢粘人的姿势，像一个内心欲求不满索爱的小孩。辛夷一颗习以薄凉的心，就在那圆脸男生的温情里一点点复苏。

但辛夷还是从小到大的那个辛夷，她亦不知为何，纵使她爱得心里全是汪洋，能捧出来给他的，却也只有清溪浅水那样多。辛夷觉得自己和世界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

分手是男生提出的。他质问辛夷为什么总是端着，为什么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像被悲悯的众生。他说，辛夷你做得那么好，你的人生根本不需要我。辛夷看着他那张沮丧悲观动情的圆脸，心里全是柔软折痕，她伸手抱住了他。

第二天，辛夷在回宿舍的路上心血来潮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却碰见男友喷着酒气挽着她的一位学妹歪歪斜斜地从树荫里走出来。她走过去，朝他那张敦厚圆实的面庞扬起手，那只想扇他耳光的手后来还是落到了他蜷曲的衣领上，替他往直里捋了捋，她便说了声再见。

辛夷心中越是悲呛，背景便越比平日多了几分优雅笔直，新买的中跟鞋落地笃然有声。

辛夷听到男友在她身后跌落于地的嚎啕哭声，一个男人并不光彩的混沌哭声。她哑然，难道该哭的人不是她吗？这个世界混乱得一点也不美好。

那以后，辛夷就对恋爱没什么兴趣。

恋爱是什么呢？辛夷同自己分析，最后她得出结论：恋爱不过是弱者同弱者的游戏，人心出于孤独怯弱，一颗心总想去依着另外一颗，妄想以这简陋的陪伴来对抗生命中储存的诸种无力和荒凉。结果以彼此为镜，只加剧突显了人心的无用和懦弱，而生命的孤独注定不可抵销。

横竖是孤独，不如孤独得得体一些。

辛夷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理解了她的妈妈。她定是早早看穿了这人生孤独的本质，才决意做一个以孤独为养分的人。

辛夷的妈妈年轻时是音乐学院的校花，学的是钢琴专业，模样才情都是极出众的。辛夷的爸爸据说当年是很费了些心力才将这朵花折在手中的，一时间恩爱慕人。

但再好的花一旦插进了瓶中也不见得是人人肯珍惜的。辛夷尚小的时候，关于爸爸外遇的绯闻就在胡同里满天飞。辛夷的妈妈对那些风言风语一避再避，直到某天进入正在散家装甲醛准备即将入住的新房，一举撞破了辛夷爸爸与某个情人的私会。那时他们那对白花花的身体正压在她挚爱的那台三角钢琴上，黑白琴键隐忍沉闷地发出狼藉无章的声响。辛夷的妈妈当场冲进了卫生间呕吐不止。

他们离婚后那架三角钢琴被辛夷妈送给了收破烂的。辛夷的妈妈下半辈子再没有摸过琴键。

离婚后很多人来为辛夷妈妈说过媒，她从未应过。起先是拿辛夷当借口，后来干脆笑而不语神情直白。辛夷有次和妈妈并肩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到一个同样离婚后拒绝爱情的女人，辛夷颇有些为英俊痴心的男角遗憾，她妈妈在身边只淡淡说句：“她见过这男人那么多的好已经很好了，何必非要给自己机会去见证人性的弱处呢？”那时正上高中的辛夷似懂非懂，心中却也有微微凉意泛起。

辛夷成长中有些抱憾的，是未与妈妈像别的母女一般亲昵过。那些搂着妈妈脖子撒娇，与妈妈挤一个被窝，同妈妈聊隐约情愫的事，那些于许多母女再正常不过的事，于她而言就像天方夜谈。辛夷从小是自己睡的。而妈妈待她的态度温柔而冷静，始终如同在对待一个与自己再平等不过的成年人。

辛夷觉得自己同妈妈是疏远的，她的五官也鲜少有像妈妈的地方，多半都延续了她爸爸的长相。但偏偏熟人邻里都说她们相像，背影像，神韵也极像。辛夷对此心存疑虑。

辛夷上大学时，她妈妈在一个老同学的路子下去了佛罗伦萨经商。辛夷有年暑期时过去住了一阵，陪着妈妈看了近一个月的店。说是经商，其实她妈妈只是开了一间自己的小超市，充其量比杂货铺子大点。客人主要是当地华侨，以及被导游领到路对面那家实惠的中餐馆吃饭的中国游客团，店里专卖国内的各种调料零杂，每天卖出去最多的是袋装榨菜、火锅底料和老干妈辣酱。

那一个月，辛夷母女俩天天对着店里的一台小电视机聊天，倒也是难得的温馨时光。

和圆脸男友分手后，辛夷一滴泪也未落过。她只是愈发觉得周遭寡淡，看人看事看物器，处处寡淡无味。

研究生毕业那年，听了妈妈的话，辛夷飞去佛罗伦萨做了个中国旅行团的当地地接导游。

当地很多女孩子爱抽细细长长的女烟，辛夷到佛罗伦萨不久也就抽上了。一支纤白的烟夹在手指之间，一个人的寂寥看起来似乎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

辛夷肯来佛罗伦萨，妈妈的表情并未见得多热络，辛夷却还是从她日渐多起来的微笑里感觉到了她内心的愉快和慰藉。

在佛罗伦萨，妈妈开的那种中华调料店有很多间，但辛夷看来看去，妈妈开的那间的确是布置最清爽干净的。纵使是开着这样一间小店，她妈妈也是每天踩着她端正的高跟鞋准时踩着清晨的阳光出门。在没客人的时候，她一个人披着长卷发围着大披肩坐在那里看电视，背总是挺得端端的，怎么看也不像年过五十的人。每天深夜妈妈回到家，辛夷看着她躬身脱下鞋来，身形便飞也似地颓下一截。

看着妈妈，有时辛夷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一丝同情来。外面哪有那么多观众呢？这世界每个人都急慌慌伸出手去够自己世界里那点浮沉，谁又真的有心情去看别人呢？

但她和妈妈一同走出门去的时候，遇见的那些认识的人们常常厌其烦地告诉她们：HI，你们母女俩真像啊！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人。

在佛罗伦萨，辛夷带团最多的点就是圣母百花大教堂。

在那里，每天都有众多来自世界各方而心中并无信仰的游客如织涌入高耸的殿堂，因着团队紧张的集合时间，一个个步履匆匆争先恐后。

在教堂门口的那扇著名的金色天堂之门前，每天还会有大量游客挤上前去照相。辛夷带的团也不能例外，有一回两个游客还因为争抢照相位置而推搡着动起手来。

上帝如果看见这情形，也会厌烦得让人把门关起来的吧，辛夷那时在一旁举着她的小蓝旗，于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世界这样犹豫多疑，而她是心存完美到悲观的辛夷。

只是在那个时候，辛夷神差鬼使地想起了周的脸。她想起他同她说的那一句话：谁离开谁，又遇到谁，人生不过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站在佛罗伦萨阳光里的辛夷想，若此时周依然站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也是相信天堂之门的。

那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团里有游客叫她的声音，辛夷应一声，回过头去，脸上即刻挂上了熟练的导游式笑容。礼貌的，不热络的，温度恰好的端正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