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不热烈不成花风水世家294

江南小城，多的是栀子花。一到季节，走哪都被那雪白的香气逐着，逐得一颗心都是喜悦。栀子花是不讲矜贵的，门前路旁，地头山间，有寸方土壤的地方，它都愿意闷头扎下根来，饮几茬风露，就是一树繁花盛绿，任尔人间晴雨，它自顾自地热烈欢喜。

栀子是宝，大家都知道，它的果实黄栀子拿来泡水喝，清热驱火，熟果季节有心的孩子摘了去卖给药店，也是能换几个零花钱的。而我和弟弟都更喜欢它开花的时候。我们跑到城郊将山里的野栀子一篮篮摘了回去，我那吃货爸爸下班后把它们洗净，拿盐一翻揉捻，再过沸水氽熟，就可以下锅煽炒了。无论是清炒、炒韭菜、炒肉丝，都十分好吃，浓郁的栀子花香在氽水过后变得温柔和顺，和油盐搭配相得益彰，而栀子花瓣柔韧中带脆，口感特别。吃不完的花晾干收起来，可以一直吃到过年去。

邻里女孩们也都喜爱这花，只是她们喜爱的理由更雅更单纯，不像我这般兼有口腹之俗欲。花开时节，女孩们总要将栀子花随手折几枝摆放在家里，粗糙的瓦罐、剪掉一半的塑料瓶，甚至刷牙口杯，一泓清水就养起了一簇芬芳，进进出出瞄上一眼都是好心情。

只有一个邻居姐姐，是大大方方把它别在衣襟上的。栀子花开的时节，她走过的地方，总有一缕淡淡的栀子香。栀子花美，方姐姐也长得美，每日打扮得干净清爽，衣着也好看，我那时才几岁年纪，每每见了她也总会多看几眼，觉得她是县城里真正的美人儿。父辈们却不那样觉得，在那个保守的提倡朴素的年代，厂里的叔叔阿姨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乔经理”，并都私下叮嘱自己孩子不要和她走得近。“乔经理”在当地方言里是爱打扮追摩登的意思，在当时的年代划入绝对的贬义词。方姐姐才不管咧，邻里的目光和讥笑她不是看不到听不到，每日还是长裙飘飘，置若罔闻。在我的童年，栀子花和方姐姐都自顾自地美着。

方姐姐家后来因为她爸爸的工作调动搬家了，关于她所有的故事，后来都在听说里。我听说方姐姐爱上了一个修自行车的穷小子，坚决不同意当地小官二代的提亲，与家人闹翻了天也要执意同穷小子结了婚，婚后生了个漂亮小丫头。方姐姐的父母无奈归无奈，到底心疼自家闺女，帮衬穷小子去学了汽车修理技术又帮他开了间门面不大的汽车修理厂。小老板脑子灵活，生意不赖，小修理厂没几年就翻成了城郊一家有名的汽车修理中心。小家庭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再后来，当年的穷小子后来的汽车修理中心老板出轨了，被方姐姐抓了个现。当初看他不入眼的老丈人丈母娘这会都反过来劝方姐姐退一步海阔天空，看在年纪尚幼的女儿面上原谅了他这一会。方姐姐只冷笑了一声，决绝地把老公拉到了民政局。方姐姐的父母见了熟人说起这事，说起如今这个三十来岁独自领着小女儿过日子的闺女总是愁眉不展。

老街坊们都叹息方姐姐是个不省心的女子，这辈子是来向父母讨债的。我却私下觉得，这很方姐姐，敢爱敢恨的、栀子花一般的方姐姐。

汪曾褀写栀子花，栀子花大大粗粗，又极香，为文雅人所不取，以为品格不高，而他替栀子发声：“去你妈的，我就是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的，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栀子做花如此，方姐姐做人也是如此。花开不迟疑，花落绝戚戚，爱时张扬极尽热烈，爱散离枝去意绝。只有这样刚烈的筋骨，才绽放得出栀子这样清冽真挚的芳香，那香气，足以让人间一些浑浊的气息和遮遮掩掩的花开姿势都感到羞惭。花开一季，绽放的喜悦和坠离的归宿都只属于自己。这一点，想必花中是栀子最为明白，因而它开得最为恣意，香得毫无顾忌，并不因为在意人们的眼光而有所敛藏。也正因此，一朵栀子，在同样短暂的花开历程中，真正拥有了花的一生。

栀子花开的时节，我走在北方城里，总是有点想家，想我那栀子花都要开得更为温润厚重些的南方。我知道这时节，我那老父亲，一定又亲自去将郊外那野生的栀子花摘了许多来，揉捻晾晒，等着他那双远走北方的儿女过年回家时双眼晶亮地在饭桌上寻找那一盘栀香。也总从那熟悉的花香里想到方姐姐，想到这世间有诸多女子，都这般恣意漂亮地活过，就觉得这尘世，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