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雨的人

有赶海人，也有追雨人吧，那么我就是后者。

进入7月，一周之内，温度逐日攀升，能明显感觉到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一天比一天所裹挟的热量要多了。朝外面望去，世界也是令人发倦的一片白亮，大地吸收了太多热能，久久散不去，到了傍晚依然还在释放着高温，没有丝毫凉意，直到周四，几乎是滚热的风熏熏然了。

人还好，总有办法避暑，即使未开空调，还有电扇、清凉的小背心、甜甜的水果，藏身于窗外悬铃木那繁茂的绿冠里的小鸟们，就有点令人挂心了。厨房外有一个大平台，小麻雀们每天都爱不时地停落在檐边叽喳啾鸣，我在窗台上放了一大碗水给它们，却并没来喝，它们是怎么寻找到水源的呢，是碗搁置得太高了？还是得可见度比较高的一片水才行？——后来看到它们在离碗不远处谨慎地啄楼上空调口排出的积水，那片水迹淤积已久，却并不清洁啊。

周五，预报的雨准时来了。早起天空晦暗阴沉，我满心喜悦，在天色愈发昏黑的时候，上午下午都下了几阵大雨，傍晚时，雨下到我视野能见的南边天空于铅灰中泛出微红之光。周六还有雨，自然是要出去追雨了，懒懒散散地中午才到，中途还吃了个午饭。雨云蔽日遮天，小半天雨都还没有来，但空气凉爽潮湿，所经过的皴黑的水面，总有一圈接一圈晕散的水纹，大概是气压已经很低了，水里含氧量不够，小鱼或水栖幼虫们偶尔穿透水面出来呼吸所制造出的涟漪。

夏花悦目。木槿、紫薇都开得很好，去年秋天发现这里的围栏边有大花紫薇，收集了它的叶子，那时就特别惦记着今夏要来看看它的花。天色忽然亮了一阵，水边的千屈菜生得不那么密，在青青的芦苇丛间摇曳点缀着，就显得很灵动了。

大花紫薇

紫薇

单瓣和重瓣的木槿

水边的千屈菜

往树林中走时，雨意渐浓，林木看起来也润绿丰茂，我很喜欢看树优美地舒展着，与另一棵相依并靠在一起的那一个定格。

悬铃木

接骨木和玉兰

玉兰

白皮松和元宝槭

时隔一个月，果实也正在成熟。茶条槭的翅果刚刚长出来时，翅是嫩绿色的，到了夏季，翅就开始变成纯正的红色，然后这红色会渐渐淡褪，变成粉红、黄褐色。我还是第一次很近地看蒙古栎的果实，与辽东栎相比，蒙古栎的树叶基部是圆耳形，辽东栎的树叶基部则稍窄一些。栎实簇生在叶腋，壳斗上突起的鳞片层层叠合，我记牢这个位置，往后隔一段时间就可以来看看它成长的状况了。

茶条槭

蒙古栎

枫杨

栾树

山桃

到了池塘边时，大雨就下起来了。一丛平枝栒子，有一簇枝条上的小叶过早变黄了，被雨水滋润得颜色极为柔和明亮。在水池边录了好一阵雨声，随着雨势变大，雨脚在水面上越来越细密，这样无论舒缓还是急促的雨的节奏，真是听着听着就能入眠啊。曾经下载过一个雨声的APP，雨势的强弱有多个级别可以选择，还间伴有轰鸣的雷声，那样的声音，给人想象空间要多大就有多大，瞬间就能假装自己身处于野性的自然中。

看了许多雨花，这个时候已经傍晚6点半了，细雨中的一片大花萱草，简直是这一天的最强音，每种颜色都好看，聚在一起是真正的姹紫嫣红，也都能接受。还有一株卷丹百合，百合花期已经过了，唯有它独独挺立，我应该后退些再拍一张它的全景，就能看出它是如何点亮青荫湿润的草地。

都是大花萱草

卷丹百合

月见草长得几乎半人高，此种品种大概是黄花月见草，闻起来有着茉莉的香气。路边有单独的一株，与工人的小推车依在一起，也觉得这个场景很好看，可以对比出看出它有多高。不知何故，大半天都没怎么听到的蝉声，此时忽然大起，响亮的含有金属之气的高频音，间歇有致，又充满一种凌厉的兵气。已经是小暑节气了，但今年的蝉声似乎比去年来得迟些，也比去年同期微弱，看自己的记录，去年初听到蝉声时是在5月末，今年则是6月上旬。是因为天气还不算太热，蝉的羽化和交配时间也会往后顺延一阵吗？

在小雨中走走停停，还看到了紫萼、桔梗、芙蓉葵，有一片千屈菜属，比水边常见的那种茎干细长而柔美，披针形的小叶，花朵也略大一些开得比较疏，查了一下大概是帚枝千屈菜。虞美人在雨里闭合着，也掉落了许多花瓣。海仙花比锦带花的植株要高大许多，雨润中墨绿色的叶片显得更油亮了。

千屈菜属

紫萼

桔梗

虞美人

海仙花

美国薄荷

芙蓉葵

看完花后，雨又下大了一阵，然后渐渐归于平抚，在一种渐暗的青绿冷色调中走，小路闪亮，看到几盏暖黄的灯光，五叶地锦爬上木篱，也觉得这司空见惯的场景多了些动人之处。偶然回头，向北延伸的这条小路，忽然被从极遥远处投射来的最后一瞬夕照铺染上一层柔和的绯色，路面凹凸不平，这光面也随之连绵起伏，有了某种节奏感，四周都几乎黑了，这一抹黑暗之光，真是令人感到惊艳。

然后，我就从草木葳蕤、水气氤氲、可以感受着自然天光的植物世界，回到了处处是无比明亮的人工光源的人的世界。而每次我即将要“离开”或“回去”的这一瞬，确实是有一种很强烈的跨过两者间这个看不见的“结界”的感觉。刚刚出站的城铁疾驰而过，我来不及调相机，赶紧拍了一张，这过亮的一瞬，简直有如《龙猫》里的猫巴士，我便是要坐着下一趟的猫巴士回到城里了。

最后看到的蜀葵和紫薇

干燥的北方，每一场雨都值得珍惜，而我又尤其偏爱雨天。大概如玛丽·奥斯汀的那本书名《少雨的土地》，我自小生长在干燥的北方，正因为少雨，每来的一场雨，都几乎是狂暴的，蕴含的力量无穷，也让我印象无比深刻。从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威尔弗雷德·比昂（Wilfred bion）所描述的一段个人感受里，我也大概认清了自己。威尔弗雷德·比昂出生于印度西北部，他说，童年时代的季风雨赋予了他一生对下雨都怀有的“郑重其事感”。他8岁时离开印度，53岁时，他写道，他的大脑依旧能够“捕捉到、嗅到焦干土地被雨水浸润的气息时的那种兴奋感”。

“雨是地球最好的抛光剂，抛光工作从天空开始。细尘、污染物及其他细小颗粒在大气中不断地积聚，让我们的天空变得越来越苍白，从蓝色变成了奶白色。然而，一场好雨会将这些颗粒冲走，使天空呈现出最完美的天蓝色。”美国科学记者辛西娅·巴内特在《雨：一部自然与文化的历史》这本书里写到。她说，潮湿天气造就的绚丽景致打破了雨给人留下的固有的灰蒙蒙的印象，相反，雨总以生机慷慨馈赠着大地。……在地面上，春雨是古老质朴的艺术家，它染绿了山与谷，劝诱着花儿结苞盛放；夏雨是长寿的色彩大师——六月、七月、八月，它越是稳定持久地滋养阔叶林。

她还以科学的描述解释了雨来时空气中的气味，雨的芬芳到底是如何而来。

“当阵雨最后终于亲吻焦干的荒凉大地时，雨水释放出一种混合着三齿蒿和杂酚油的香气。这种香气于这个特别的时节格外相宜。我们或许正在失去具有我们地方特色的菜肴和方言，然而，雨水却始终保持着地域特色——无论到哪儿，它都留下了途经之处纯正的气味、语言和风俗。

每一场暴风雨都会乘着一股气息不期而至，或在走后留下一股风雨的气味。夏季雷暴雨到来之前，空气中充斥着的金属嗡嗡声，其实来自臭氧分子。臭氧分子形成于空气的放电过程中，氧的两个原子被分解成了三个；在下雷暴雨的时候，放电的过程由闪电来完成。同样，每当天空如旧日一样下起滂沱大雨时，街头巷尾、雨中池塘就会泛起一股熟悉的霉昧，这股霉味是因为土臭素。土臭素是细菌的一种衍生物，它还给甜菜带去了泥土的风味。

雨水还裹挟起所经之处它所碰到的分子的气息。因此，像世界的万千繁花一样，雨水能够散发出不同的气味——浓郁的玫瑰香、若有若无的康乃馨香、汽车飞驰过街边一阵转瞬即逝的柑橘花香。而这气味的不同，取决于暴风雨的类型，取决于雨水落在世界的角落，还取决于嗅出这种气息的人所拥有的主观记忆。

跟乡村雨水的青草气息相比，城市雨水总是有股热气腾腾的沥青味——虽然并不总是不好闻。海洋雨水泛有海潮的咸味，闻起来像是缅因州落潮时分的蛤蜊浅滩。在西南的沙漠地区，少有的暴风雨让大气充满了杂酚油和鼠尾草的气味。在东南地区，频频刮来的劲风留下了湿润松林潮湿而清新的气息。‘清新而质朴’，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对美国南方这种浓烈的气味如是形容。”

如书名所示，《雨》这本书涉及气候、环境、人类历史、文学和艺术，这本前几年就知道的小书，去年终于有了中译版，每次雨来的时候，我就会得到启示一般，打开书，翻看几页辛西娅·巴内特花费几年时间细细打磨的文字。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追雨的人，为了写作这本书，她采访了许多大气科学家、气象学家、天气预报员，去印度、古巴感受和观察季风雨，书中的一些章节，也基于她在《猎户座》杂志上对西雅图的水的记述。

“没有足够的雨，尘埃安定不下来”，托马斯·杰斐逊曾经在书信里写到的一句话，也颇有诗意。